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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堂尚也从冰箱里层抓出两罐啤酒,拖着步子开门进来,看见结城理开在桌上的烟盒,“空调开了,别抽。”

“才没。”答者不耐烦。藤堂把两罐酒放在矮桌上,转身看到柜上放在长花瓶里的黄色金鱼花,随手拎起花瓶来出去给它换水。拖鞋被甩在门边,出去时只有脚腕关节的折动声。结城理听过他的各种脚步声,并且藤堂有穿鞋踏进客厅的习惯,有时是跑的,有时几乎无声,有时甚至是高跟鞋跟的敲击声。都是藤堂尚也一个人。

这个时段的结城理很闲,藤堂总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闲,他也解释过很多次他在大学的行为和安排云云,每次藤堂都记不住细则。总之结城理正安稳地靠在松软的圆形沙发靠枕里,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音乐列表,跳到了某个流行新曲歌单里,出来的是陌生的但不叫人在意的曲调。

那几枝金鱼花也是藤堂带回来的。要说闲暇与否,藤堂才是他眼中的闲人。他名义上管理着一家民谣酒吧,其实只是出资人。他们之间保持一种和谐的距离。这种距离换作旁人理解或许会变成隔了一辈亲缘关系的代沟,实际上结城理认为藤堂尚也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代沟,也不存在家长之类。藤堂看起来过于年轻。

这是一个周末,户外旺盛的生机没有影响到结城理打开易拉罐的心情。是树木涨出的水蒸气气味,日光透进生物的表层,蒸出肾上腺素和费洛蒙。结城用一层玻璃挡住了这一切,他关闭了其它窗口,只留下音乐播放器。

藤堂在客厅踱着步子,叮叮咚咚的生活音让结城昏昏欲睡。他现在应该把灶台清理了,在没开空调的客厅里。他想。然后把灯关掉,卫生间的也关掉,把花瓶从盥洗台拎回来,用沾湿的手开门——

藤堂光着脚踩进来,把花瓶搁在柜上,在衬衫上胡乱抹了一把手上的水,轻巧地走进冷气里,在地上坐下同时迅速打开了那罐啤酒,看了一眼结城理。

“真闲啊。有点想去郊游什么的。”藤堂像放学后的高中生讨乐子一样开口,拿起空调遥控器看了一眼。25℃。

结城理从杂志上抬眼瞥了一眼他手腕上沾着的水珠。藤堂并没有看着什么旅游版面,或者什么景物的图片,他视线前方只是一堆漫画单行本和放出微弱音乐声的笔记本电脑。看来不是视觉触动的想法,是纯粹冲动。

“这种季节能去的地方应该很多?”藤堂自言自语,“想去郊游吗?或者北边的……好像看过什么,避暑村庄之类的。”

他没有在听,也没有在看着他。他只是将视线落在藤堂的右颧骨上然后打糊视野,装作被他的话题吸引的样子。结城右手摸到一本生涩的社会学理论,翻开上次看到的页码。什么叫“这种季节”,季节被日光透过玻璃折成打在书页上淡蓝色搅得不真切起来。淡蓝色蒙住靠枕、音响和空调被。

六月。

“去海边吧。”

“真麻烦。”

“不是那种海滩,能看见海就行。”

“哦。”

“比如临海的山间,或者轨道,”藤堂说道,“你没什么干劲嘛,理。”

结城理依然保持这个姿势,对他的话语兴致缺缺。他已经习惯了藤堂提出各种各样的提议来填满这个房间的空气,这时候只要附和就行,并且不妥协。

海边。海边。绿植,年轻的樱树,长椅,他脑内闪过一系列事物。海风。他想不起太多有关海的波光粼粼,思绪停留在辰巳电车站的长椅。每天吹的都一样是海上吹来的风,海风也没有什么好稀罕的。不过现在吹的是空调风。

半晌过后没人再去碰那些啤酒。藤堂尚也很久没有像这样说个不停,或者是结城理忘了而已,曾经应该有过,自己却想不起那时说了什么。一定是没有什么营养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对话,结城自己也应该说了什么没意义的话,不只是藤堂。

“这么热,想去哪。”

“就没有什么想看的东西,想见的人?”

没有。

没有。

啤酒罐上滑下冰凉的水珠,在矮桌上聚成两个圆形的水痕,透明花瓶的温度透进了空调的寒气,被擦拭得干洁,嫩黄的花瓣温顺地置在瓶沿,藤堂想要借那一点黄的生气再带动些什么,脖颈后滑下方才在门外忙活的汗水,也是冷透的,让人怀疑是不知哪来的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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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藤堂尚也找到了结城理。

总是十分安稳。藤堂尚也经常收到这样的评价。他的生活进行得平稳,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本人温和可亲,让许多与他很久不见的人发出感叹。不久之前他有过一个小聚会,稀稀拉拉也叫上了一帮人,在还有些装修味道的酒馆里用几张桌子简单地拼在一起,叫了一桌外卖,南条上来见他第一句便是“你小子……!”

这句“你小子”惹得藤堂忍不住挖苦他,把南条按下座灌酒。实际上他自认为自己变化不大,一样习惯把事情布置得有条不紊后便随心所欲。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他找到了结城理。

对方的样子说来像是躺在公寓楼下纸箱里待领的小猫,当然这层想象是藤堂自己添加的,与别人提起的时候可能会用上这种描述漫画场景一样说法。结城理当然不会吃这套,会立刻指出他说法太过时且不合实际,他说不上被人遗弃也不会发出喵喵的叫声。实际也确实颇具偶然性和戏剧性。在某个不阴不晴,分不清午后午前的时刻,在都会的角落,藤堂尚也游荡在某个不太常去的街区,往离家最近的便利店的方向走,就这么一瞥,视线捕捉到左臂一侧倚靠在两座紧挨的建筑之间狭小夹缝之间的身形。

“まこちゃ、?”

是差点顺口喊出呼唤孩童的叫法。结城理一震,立刻提起警觉。来者不是什么可疑人士,是他一瞬间联想到的对象。他以极快的速度确认他的身份,视线还是习惯性地停在藤堂的左耳——哦,是本人。耳钉的样式倒是变了。

藤堂讶异于自己一瞬间整理不出太多关于结城的记忆,他们确实很久没联络了。结城理明显还有着一些高中生的气息,此时的样子又无法和藤堂脑子里的高中生形象完全联系在一起。上次见到还是他进入高中之前,其后仿佛失联,他想不起来为何谁都没有联系谁。

变化不小?他憋住了。头发还是很长?他憋住了。藤堂和自己绕了两圈弯子,还是在结城的沉默前败下阵来,默默把话语权交给对方。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老乡见老乡都要打招呼呢?
偶遇而已,偶遇。不是什么在楼下见到纸箱奶猫还要动动怜悯心徘徊两圈,咱爷俩是有那什么大情大义……所以请你说两句吧。

“……啊。”

作为那一句未脱口的爱称的回应,结城理愣愣地发出一个音节。大情大义终究是报了。藤堂深吸一口气呼出一个笑。“你怎么在这儿?”

“嗯……嗯。”

“在K大?”

“嗯。”

那是一个两座建筑之间灰暗拥挤的空隙,藤堂想象不出他侄子会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是再小一些的孩子,说不定这儿真是是个玩躲猫猫游戏的好地方。结城理的回应迟钝又笃定,藤堂深谙他这种退一步的处世,“我以为你会去别的哪所。”

“也没特定什么方向……”结城理把肩往宽厚的外套里缩了缩,平静地接着对方的话,不像是偶遇那样有太多惊异的语气,更像是接受熟人的盘问。藤堂想了想,他的学校离这里应该有一段距离。

“有点远啊。没去住宿舍?”

“不想……”

“噢……”藤堂若有所思,“你有空吗?”

“嗯?”

“去我店里待会儿?”

结城眉头一皱,用眨了眨过长前发后的眼睛的时间思考对方提议的内容,把手边燃了一半的烟狠狠揉到墙上。

结城理接受和被接受的速度都非常快,再加上藤堂尚也像一颗橡皮球一样上跑下问,在哪里打工?缺不缺钱?在这边有没有认识的人?租的地方远不远?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和你玩的姐姐们?要叫姐姐不能叫阿姨。

“记得。”虽然和你小叔同辈,但是不能叫阿姨,之类。

“那边的钢琴也是大家一起挑的。你要是早些来大家都还在。”

结城理的耳机还是以前那副,打划得伤痕累累但是反而看起来更坚固。随身听换了一个。如果现在见到藤堂口中提到的拿着旧友,被抓着重新介绍道“这是小理哦”一类的画面都可以想象到。

藤堂在自己的地盘做什么都熟轻熟路,其实结城理知道他不是对谁都这样。

“我以为你就住这附近。上下通勤不便的话要不要过来一起住?”

钱是不能缺。藤堂直觉地这么猜了。

“……哦。”

“在这里坐两站路就能到。”

“行。”结城给出了对方想要的回应。

——————

结城理不是没有找过鸣上悠。

他有过不少突然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拉开冰箱门时,看到街上装饰鲜亮的招牌时,听到友人谈天的语句时。多出一份体感能够比别人想起更多的事,像感受某种食材过敏者生活的不便,才会注意到牛奶或鸡蛋使用的广泛一样,结城理经历着一种过敏症状。他能无时无刻地联想到关于那些不存在于别人脑海里的事, 这种过敏并没有随着他进入日常、结束学年,又迎来春季而改变,反而愈发清晰,像长在他背上的一个瘤,是空虚的,又不为人注意,扰得他放弃抵抗。

他深刻地记得他要去做这么一件事。

在毕业仪式前一天他打包好所有东西委托给艾吉斯暂时保管,其实总共只有两个轻飘飘的纸箱。把手提包掏空,也变成轻飘飘的。然后轻飘飘地拍完毕业照,在无人注意时退出人群。他看见艾吉斯同样从庭廊下出来,但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后将毕业证书的纸卷转紧一些,在快步离开的同时另一只手将胸前领结扯开,黑色条带向下划出一个弧。过了早晨电车站前不再那么繁忙拥挤,结城理找到了班次,不一会就消失在人工岛。

他知道时机未到,但是迫切于答案。他也怕哪天脱了敏,连问题都会忘记。车厢里冷气打得不低,他还是往座位上再缩了两下,抱住两臂,头靠向窗,玻璃里倒映出他凌乱的领口。终站作目的地不需要太多警觉,早晨的喧闹高昂从脑海里褪去,同伴的笑颜也重新映在他眼里那个池底,折出更久远的日光颜色,他闭上眼便感到劳累了。他在黑暗中重新闻到了教室书桌的木质气味,阳光透过眼睑后的颜色和记忆混在一起。

他感觉只是这么冥思了一会的时间,气氛都近乎静止中电车减缓了速度,他的出神就被打断了。到达终站也只是正午刚过,结城不记得自己是否感觉到饿,木然走下安静的车站,电车运行的声音都被小镇抚慰。他凭着感觉摸索到穿越鲛川的桥,路过还正在建设的大型商场,费了一些时间找到了通往西边小丘的路。

最后结城理在这个坡下往上望,在苍翠后看见了颜色朴旧的建筑,露出一角校门的铁栏和写着校名的门柱。

云层在山丘的顶上温柔地翻着,阳光透过它们一闪一闪,忽而晦涩忽而透亮。结城被照得有些晕,制服吸进了一些小镇的湿润空气,难免感到有些冷。远离了城市楼宇的小镇好像正用自己方式迎合着这位外来者,却让结城理感到消受不起。

八十神高校静悄悄的,不似有人。

夜晚过十一点,结城理回到辰巳车站。春季的夜间气温有些凉,他怔怔地把手插在口袋里,摸出那条领带,提了口气,又默默塞回去。回过神来自己已坐在站前广场的长椅上,重新戴上耳机,打开随身听一首一首切歌。暖黄的月亮衬着一圈光晕,结城理看着车站的钟,静静地等待秒针旋转,等它缓缓走向下一天。

“喂?结城君?那个,听艾吉斯说你一早就走了,”

“……抱歉,”

“不,没什么,你的行李要不要帮你寄到哪里?”

山岸风花的声音极具安抚性,结城理道了谢,表示行李会回去取。他没有什么可以寄放财物的地方。车站的冷色灯光照出广场,结城不觉得自己这样等待零点有什么意义。听着车站内报时的女声响起,敲起钟声,最后一群晚归人退出那处灯火,小型便利店暗下来,电影院拉上卷帘门,他在最后广场的照射灯和自助贩卖机的亮光中将揉得发皱发热的领带拿出来,不紧不慢地重新在胸口系成一个工整的结。

春季,樱花,长长的大桥。结城理行走得有些吃力,即使已经僵坐休息了一个车程。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到岩户台,而不是在人工岛上。思绪顺着月光大桥向西,那海湾不再是海湾,海水的流动和静静的鲛川重合,揉着春光和水声搅在一起。结城理的印象开始模糊暧昧起来。

月明亮地嵌在路灯后。他感到他脱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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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悔昨晚和藤堂尽说些没意义的话题到太晚,也讶异于自己能说那么多有的没的,甚至能和藤堂讲得不可开交。一定是喝醉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好讲。可他又想起那连一小罐啤酒都被两人搁置在桌上,这个理由不能用了。在他自己来看嗜睡一类的并不是太大问题,犯困与否不是大事,可这一次他确实不得不为自己栽在无防备这个习惯上深深地叹一口气。

八十稻羽。站名牌上这么写着。像是被甩出来的一样,结城理跌撞地下车,电车也不留情谊地很快就默默驶去。他并没有多么刻意地记住这个地方,也没有想过要将它在记忆里封存起来,只是暂时不想如此突然地又一次迎来它。

现在是什么时候?简单的车站时钟上他找不到要的答案,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2013年。

依然不是时候。他直觉怎么想到。这终将变成一次普通的假期外出或者旧地重游。随着身后传来远山中的鸟鸣,又一次被都市抛弃的结城理打开电子地图搜索附近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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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川边上可以沿着河堤走,这边是桥,哦,这里有个小的堤可以钓鱼。这边一块是商店街,可以玩的东西很多。这里是神社,这里是公交站。”

“嗯——”

“主干道往那边是冲奈,不过我们都是骑摩托车去的。那个……都是我在说。”

“呼呼,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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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城理乘上区间公交,上车后呆呆地靠着窗看风景,小小的车厢内只有一两位老人,引擎声衬得车内安静,偶尔听得到几句不大明白内容的方言。结城迎着车窗吹进来的风靠在车门边的扶栏。几分钟后,车驶出山丘的阴坡。

结果是海。结城理下车,在简易的站牌边不知道往哪里继续走。没什么人会愿意在这个前没店后没村的站点下车,站名也是简明的轻描淡写。石料水泥砌的高高的堤下是遍布黑色碎石海礁的滩涂,他顺着公路的方向向前,午后的艳阳倒映在小小的海湾上,水面像在浅海底正藏着什么宝物一样闪着金碧的光芒。结城感到额头被温柔地灼灼地照着,那粼光有些刺眼。走在这条路上他觉得自己会忘了身处何处。走了一段,海湾微微一折,前面是一片干净的沙滩。

他找到能下到沙滩的阶梯,离那片阳光的直射更近了一步。这样的海滩不像是没有人会来的,也不是看不出人活动的痕迹,只是现在连脚印都难以发现,或许是还没到人们活跃于海边的季节。沙滩是柔软的,又掺着粗的砂石,如果是浪花常常抚过的那一带深色的沙,一定是温和又让人舒心的触觉。结城理一时间无心去接触那些,只是愈来愈被海岸线的吸引力牵引去一般,走向了海。

海平面想要包围住他。结城理踩上躺在海边的一块巨大礁石,越是攀登越是被挑起期待。最后他面下临海,蹲在礁石的最缘处,默默地看着海那头的水光。

“结果还是来海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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